黑盒劇場節 非黑箱作業 — 半步人間(岑偉宗)

岑偉宗

1/1 《伊狄帕斯.豬亦拍屍》,以「死亡」為題,每場都招募二十五位素人參與演出,場場不同。

(作者岑偉宗,作詞人,音樂劇創作人。曾獲金像獎、金馬獎及香港舞台劇獎等。資深語文教師,為香港公開大學語文及教育學院兼職導師。)

十月中至十一月初,西九文化區跟香港話劇團合作,舉辦了第二屆的《國際黑盒劇場節》。安排了四組節目上演,我看了三組,分別為《美好的一天》、《伊狄帕斯.豬亦拍屍》,以及《五段小品》,而錯過了眾口皆譽的《中性》。縱然如此,單看前兩個節目,已經可以用「目不暇給」和「歎為觀止」去形容了。

《美好的一天》跟《伊狄帕斯.豬亦拍屍》均有共通點——劇團只有創作人及設計師,然後在香港招募素人,在香港話劇團的專業輔助下,共同完成演出。

《美好的一天》,由北京新青年劇團製作,沒有劇本,有的是「構想」,而我覺得這個構想卻又屬於「奇想」。演出招來二十位市民,一字排開的坐在觀眾面前,各自戴着話筒,每人佔一個頻道,由開始就講述自己的「故事」,講足全場,差不多九十分鐘。最妙之處,就是「同步」在講,觀眾只能戴上耳機,在耳機上選擇接收哪條頻道,聽哪一位的「故事」。我試過脫下耳機,只能聽到一堆人聲,也沒可能聽到各自到底在說甚麼?要聽,唯有戴着耳機。再妙之處,就是「選擇」。到底你會由始至終守在單一條頻道?還是會跳來跳去,一會兒聽甲一會兒聽乙?

演出起初是逐一走到台口,由一個開始講,一小段後再加入另一個。這會兒,你當然會聽那個「剛」開口的,但去不到四、五個之後,全都走到台前一齊開口,你聽得誰?我最初都是守着聽那位在唸公共衞生博士的女生,聽她說香港的公共衞生政策法,真箇長了見識。後來還是按捺不住,調過去聽那位南亞裔的少年講他在香港讀中學的瑣事。那少年一口流利粵語,也確實有趣,聽不了多久,因為事情太瑣碎了,我開始左跳右跳,每個頻道也聽一點點。我發覺,我很受說話人的狀態影響,看他們的表情、裝扮(其實穿的應該都是他們日常的衣着),我會想調到他的頻道聽。忘了是否《人性的弱點》的作者卡內基說過,我們給別人的第一印象,往往從外貌打扮開始,而且還要在見面的首三秒就決定了這印象。我這次的選擇過程,是否在印證了這種說法?

最後,我定在某一頻道,久久沒離去。頻道的主人,二十多歲吧,他在憶述他過去如何尋找自己的性取向,在家庭和生活裏如何迷失,內容血淋淋。我沒法想像原來以前那些《威威李私記》那裏的「甜」故,可以從真人口中,當成經歷說出來,也許向西村上春樹的《一路向西》真的是回憶錄了。而更重要的是,若沒有這個場合,大抵我不會有興趣去聽這頻道的主人說話。因為從說話的技巧去逐點評斷,這主人的表現都是在扣分的。而正是因為這些扣分的元素,反證了當中的真實。多弔詭。

對,《美好的一天》整個構想,就是讓觀眾去體驗劇場真實的一面,它在劇場裏重構現實——我們每天都面對千千萬萬個素未謀面的個體,他們各自都有故事,但在喧嘩噪雜的現實裏,我們可有一時一刻駐足留意?還是我們不過是把一切都當成微風吹拂,無關痛癢?又或者我們只想集中留意自己的世界,其他一切都排除,甚至想這些喧嘩快點消失,他不消失的話,就想方設法令他們消音,好讓我們活得自我感覺良好?《美好的一天》儼然是面照妖鏡,他照出了二十個眾生,但更照出我們自己。

所以,即使我聽到後段,聽到那少年走到絕望的一點,我就轉了頻道。可不久之後,我重回那頻道,聽到他說決定寫封信給家人……聽到這裏,我祝福他。

演出的結尾,二十個人不再同步發聲,而是你一言再接我一語。人人都似乎在回應或接續剛才自己的故事,可是,卻又好像跟別人的故事互相呼應。這到底是巧合,還是人世間許多事情,最終其實都與「道」相連,又或跟「冥冥」中的主宰在答問着呢?

來自澳洲的post劇團帶來的《伊狄帕斯.豬亦拍屍》也有令我擊節的構想。以「死亡」為題,把歷來偉大劇本裏關於「死亡」的章句抽出,重新串連,也許有前人做過。post的奇想就是每場都招募二十五位素人參與演出,場場不同,這麼多場加起來,總共逾一百五十位素人參與這演出。

這批素人不是在台上站站就了事,而是有走位有出入,還要有節奏的唸台詞,那些台詞都是源出或仿照戲劇史上的偉大劇本的風味寫成,由香港文青甄拔濤翻譯成粵語。這些素人配合着香港話劇團的文瑞興和郭靜雯,像是一場精采的球賽,互為表裏。當然,素人自有素人的味道,劇場的美麗,也油然而生。

有人說,劇場就是方生方死的「遊戲」。每晚的演出,只有一次,永不會再現。他們不會是劇場明星或職業演員,今晚看不到就以後也看不到的了。所以,這是多麼實在的去體現劇場的特質呢!有不少人曾經用各種方式去說「劇場」,post這個方式,真的是既有趣,也一矢中的,還要把話題扯到去「死亡」,用「生命的本質」之類的話題包裝總結,高雅藝術和通俗親民兩條藝術大道,在這個戲裏竟然水乳交融,真教我佩服得五體投地。

因為素人參演,香港話劇團其實一樣要投放藝術人員去參與。《美好的一天》有他們的演員去聆聽那些素人怎樣說自己的故事,給予指導,如何維持自己在九十分鐘內不停自說自話。《伊狄帕斯.豬亦拍屍》在晚上演出,白天就有文瑞興、郭靜雯等指導素人排練。除藝術意義外,《美好的一天》和《伊狄帕斯.豬亦拍屍》,更兼具市場推廣、劇團形象拓建等的價值。若連參與應徵的人也計算,應該不下三、四百之數。在他們喜歡戲劇的路途上,能跟香港話劇團走得這麼近,能夠踏上香港話劇團的舞台,跟話劇團的專業演員一起演出交流,一窺專業劇團幕後製作之堂奧,也夠難忘了。雖然這是「黑盒劇場」節,卻一點也不「黑箱作業」,而是開放參與,你說,這不是劇團的「形象工程」是甚麼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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